时光的刻度是等长的,但我们每个人在不同环境对于这等长刻度的时光感受却并不相同。在空中飞行一小时的感受,也许会比在地面生活的一小时嫌得漫长而难耐得多;在人的一生中,也许童少年时光的记忆会比年迈时光的记忆要漫长而细微得多;在文学艺术家的心灵里,也许对岁月流逝的感伤要比普通人敏感而丰富得多。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艺术创作都是对短暂生命时光发出的哀号与痛惜,艺术作品也总是从这种人类难以改变的劫难中唤起人们对于生命与生活的热爱。
张峻明的风景油画虽然不以描绘优美奇幻的景色为主题,甚至于他的画面从没有出现人,但他的作品无疑记录了时光在自然世界的潜变,描绘了人的心灵对于自然更替产生的敏感而细微的反应。如果说,从2000年开始的《解冻系列》还只是他对于春天来临之际、万物复苏所孕藏的一种潜力的朦胧表述;那么,《从冰点出发》则开始显现出他表现时光变化的某种自觉。2002年创作的《从冰点出发》以实写的语言,描写了一条穿过雪野寒林的笔直公路所构成的竖长画面。雪野的洁白纯净和雪融之后裸露出的漆墨发亮的公路,形成了黑与白的强烈对比。从雪融柏油路面的黑、到道路两边被浸染的灰、再到没有污染的雪白,从近前路面与积雪的黑白分明、到中景丛林密布的黑白错、再到辽远天空的整片灰调,张峻明通过油画语言既尽情展示了丰富而细微的色相与色度的变化,也通过这种描绘捕捉了“冰点”的雪在道路融化过程中留下的时光痕迹。
或许,《从冰点出发》的那一条穿过雪野的高速公路,是对中国正在发生的一场深刻的城市化变革的某种隐喻。这条高速公路,对于一位从晋中乡村成长起来的画家而言,更象征了他的成长经历以及他对于城市化进程的切身体验。穿越吕梁山脉与太行山脉的高速公路,几乎成为他穿梭于乡村与城市的记忆通道,而这种记忆又无不体现一种时光的轨迹。《城市方向》、《高速太行》、《在路上》和《大风景》等,成为张峻明继《从冰点出发》之后另一个以高速公路为线索的描绘主题。这些作品大多喜爱表现阳光下山峦的明暗与冷暖的变幻,尤其是阳光斜射在太行山岩上形成的那种橙黄色与橙红色,为干裂光秃的太行冬景渲染出温暖的色调;从眼前穿越而过的高速公路,迂回在那些山峦与平原之间,给人以无限的憧憬与希冀。或许,山峦的造型与公路的穿插是恒久的,而阳光下的残雪、斜斜的树木与公路标志的倒影,却一直在揭示时光的流逝。画家对于这些时光渐变的敏感,最终都体现在他对于整幅画面色调与色彩关系的把控上,他总是在易逝的光色与坚实的山岩、松软的农田之间寻求油画语言表现的那种细微差异。
冬日里的太行山对于太阳的反射,给予画家以深刻的印象。这种深刻,或许夹杂了许多他童少年时代富有幻想的记忆。而这种照在雪野里的阳光,也总是渐进地消融着积雪,由此在橙黄色的山塬上形成大大小小的片状白斑。在张峻明的《残雪》系列里,他尽情地将眼前现实中的黄土坡塬和记忆里的阳光叠化在一起,那里的沟沟坡坡、挺立的电线杆和杂乱生长的难以成材的树枝,都无不纳入他的视线,成为他表现时光的场阈和道具。在这组作品里,既有描绘黄昏将尽、晚照似金的《三九天》,也有冰封太行、阴天蔽日、杳无人迹的《太行残雪》和《山舞银蛇》,更有将阳光凝固在太行雪野、似乎残雪都笼罩在温暖的光色里的《守望阳光》之一、之二、之三、之四……。这组作品显现了画家对于那片故土始终怀有的深厚情感。一段小小的坡梁,都被他赋予壮阔的境界;一片普通的雪野,都被他描绘出富丽的色调;一丛矮矮的杂树,都被他勾画出婀娜却显得刚毅的姿态。这组作品虽为实写,却把他曾经的记忆与印象融入其中,从而使写实升华为意象、写景转化为造境。在色彩表现上,这些作品尤其善于运用色调来统一画面、提炼意境,不论是《守望阳光》的暖色调,还是《太行残雪》的冷色调,他都通过调性的统一构成既和现实联系又富有某种陌生化的视觉体验。特别是在冷色调中,他大胆运用黑色提高画面的色彩反差;在暖色调中,他力求寻找雪地里的灰紫色来呼应阳光斜射下塬梁的橙黄色。以此可鉴画家的苦心求索与艺匠经营。
他对于太行残雪的描绘,一直潜藏着他敏感于事物渐变性美感的情结。他对于阳光的守望,恰恰表明他对于阳光的不断游移与阳光不断被阴影侵蚀的伤感。当张峻明因一次偶遇老兵工厂时,他才把这种阳光和阴影相互交错与吞噬的渐变性审美生发出来。从2007年始,他一直以“和平年代——老兵工厂”为主题,这些作品相对于他前期的油画来说,不仅尺幅巨大,而且以厂房的空间框架营构恢弘的画面,并以此形成具有他鲜明个性特征的艺术符号。这组作品以室内空间的远景深,而显现出老兵工厂特有的时代空间。但这种宏大空间却被画面黑黢黢的阴影所笼罩,透着某种不可预测的陈旧与幽深。亮光总是从高高的狭窄窗孔斜射进来,画家痴迷于这束阳光给室内空间带来的光色变幻——在黑暗的阴影吞噬的空间里,这束阳光在玻璃窗上形成了泛光,矩形窗孔因这种泛光而改变成圆弧形;这束光因车间各种弃置机械设备的反光作用而产生复杂的光影变化,光的漫反射逐渐显现出黑暗里各种物体的无语存在状态。在这组作品里,画家着重营造的是光与影形成的戏剧性,车间内的各种废旧机械与零部件都仿佛是这个光影戏剧中的角色,他们以其原先的、被废置与被遗忘的状态叙述着曾经的火红年代与激情岁月。
在这个被尘封的空间里,只有每日的阳光在发生着变化。从朝霞到黄昏,从盛夏到寒冬,光的照射度与紫外线强度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微妙的潜变,而画家也沉溺于这种无声戏剧的描写。显然,光影在这些画面成为时光痕迹的记录器,画家在这组作品里最成功的地方,也便在于对光影的设计与对其微妙变化的悉心刻画。譬如,透过窗口的斜射在地面上光区,就十分注重其边缘泛光的描绘,给人以光影的移动感;再如,车间内的水泥构件不仅因年代形成岁月的创伤,而且也因离窗口的远近形成微妙的光度差异;还如,隐藏在黑暗里的那些因光的漫反射而显现出的废旧机器,依然获得了充实的表现,细微却不死板,坚实而不空洞。他的艺术语言是在再现这些复杂而微妙的光影中获得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但并不以为表现而夸张语言的本体,而是尽量融入被描绘的对象之内。从总体看,他的油画语言在画《和平年代——老兵工厂》系列时渐进成熟,尤其是2012年央美油画高级研究班毕业创作的《凝固的空间》和《钢铁年代》显得更加娴熟。这两幅作品不仅在褐色深调里显现出色调的透明与丰富的调性变化,而且写实的笔法更加轻松自如,物体坚实感的获得不必是厚塑,而是对于体量在光影中关系的深刻理解与把握。
从《和平年代——老兵工厂》到《凝固的空间》和《钢铁年代》,画家在作品中表达的并不局限于画面上描绘的尘封工厂的形象,这当然能够唤起我们那一代人对于火红年代的记忆;但隐藏其后的喻意也许更为深刻——那尘封的车间所记录的时光痕迹、那每日上演的光亮与暗影的戏剧、那弃置物件的“在”与时光的“不在”,等等,或许都能给我们的人生与现实以某种通达与透彻的启悟。如是,张峻明的具象写实,也在平实之中传递出某些更为丰赡的思想内涵。
2012年11月29日草于CA1375北京至南宁、12月1日CA1328广州至北京航班,12月6日改于北京22院街艺术区
尚辉\中国美协理事、国家当代艺术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美术》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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